岳市。
江北區。
「岳市國際性藝術家宋浩遠於今天凌晨在青洲公園不幸溺亡。根據景區監控,宋某於凌晨四時落入水中,初步判斷為自殺,具體原因尚未得知……」
「感謝大家的收聽。」
「今日天氣晴好,宜戶外活動。」
我坐在黑色的毛絨地毯上,面無表情地看着新聞快送。手中的遙控器最終從手中脫離,重重地摔在了電視櫃旁的彩釉花瓶上。
花瓶也應聲倒下。
支離破碎。
爸爸。於是你最終決定離開。
選擇在青洲公園,那個你們相遇的地方,離開。
你不知道,你離開的早上,天就藍了,太陽也出來了。
大家會在埋葬你靈魂的草地上野餐。
形形**的人們也會在夏日裏,把四肢投入吞噬你身體的湖水裡。
爸爸。活着的時候,是這麼光鮮亮麗的一個人。
死了,為什麼要成為由人踐踏、評頭論足的悲劇。
這就是你的宿命嗎?
我抬頭望向天花板,天花板的**鑲着一幅裱飾極好的油畫。
是一張白紙上,塗了三畫。
一畫藍,一畫紅,一畫黑。
六歲那年,爸爸抱着我坐在沙發上,兩個人支着腦袋,他伸出手,指着畫說。
「安安,你看。」
「這幅畫叫《宿命》。」
我撅着嘴,心裏想,這為什麼也能叫畫?不就是白紙上不小心上了色嗎?
最後對上爸爸寵溺的眼神,我用腦袋蹭爸爸的下巴,奶聲奶氣地嗚哇幾聲,鑽進他堅實的懷裡。
爸爸的手輕輕撫摸着我的背,另一隻手上拿着畫框,畫上的女人是媽媽,最後暗暗地嘆息。
「宿命……嗎?」我用手環住膝蓋,臉埋了下去。
「咔擦……」大門微微開啟,留了一條縫隙。
我低着頭,一言不發。
最後戴着黑色貝雷帽的男生打開門,探進來一個腦袋。
吳世語。
「淇安,準備出發了。」
我說:「嗯。」
我沒有穿黑色的裙子,我穿了一條深藍色的。
爸爸生前作畫,最愛的就是深藍色。
客廳茶几上擺放的媽媽的畫像,也是深藍色的裙子。
爸爸離開的地方,也是深藍色……墨藍色的深色漩渦。
我閉上眼睛,把頭倚靠在車窗上。
吳世語突然伸出手,握緊了我的。
同樣的冰涼,心裏卻生出幾分溫熱。
成為此刻無依無靠的,我的力量。
今天出太陽。
苦澀而沒有實感的溫熱,打在我的側臉上。
黑色的車隊,最終緩緩地開動,開動,前行。
爸爸的骨灰在我和吳世語的手中間放着。
我沒想到一切會辦的這麼利落,這麼快速。爸爸被撈上來不過幾個小時,火花,裝灰,墳墓,樣樣安排得妥當。
我站在灰青色的墓園裡,看着爸爸的黑白照片。感覺一切都很不真實,好像昨天晚上爸爸還一邊喝着紅酒一邊和我說,明天晚上陪我吃飯。
說好一起吃檸檬咖喱雞。
還說邊叔叔又送了幾件好酒來,也給我小嘗。
爸爸每次喝酒都會準備三個杯子,一個給他自己,一個給我,一個給媽媽。每杯酒都是不多不少的三分之一。
我懊悔為什麼昨天不和他一起喝酒。
再也沒有了一起吃晚餐的機會。
吳世語站在一旁看着呆愣的我,淡淡的開口了:「老師生前就一直有在私人的保險公司處理死亡問題,每年都有交高額費用,是怕有一天自己離開了,讓周圍人都措手不及,怕安安也不知道怎麼辦。」
所以一切才會這麼平靜又安詳,是因為爸爸活着的時候精心考慮過死亡。
「臭老頭子……以為自己這樣就很負責了嗎?」
「那我要怎麼辦啊……」
用力地抹掉眼淚,我咬着唇支吾。
車隊里的人都慢慢下車。像有序運食的螞蟻。
眼前只有白色的花朵,黑色的衣服里一樣的人。
突然一道紅色閃入模糊的視線。
我看過去,看到一個身材高挑的男人。
他一身黑色西裝,唯有領帶,是紅色。
鮮艷的大紅色,尾部還有黑色玫瑰形狀的刺繡。
這是什麼人物?
在場除了我,只有他有顏色。
他也看過來。像嗅到了同類的氣味般,好奇又蠱惑的眼神,打量了我一番,最後居然對我勾唇,笑了。
笑了……?
我收回眼神,只當他是不懂規矩的人罷了。
餘光里,他又微笑地看了我一會兒,最後收回表情,冷冽的氣場瞬間充斥周圍空氣,連風和花都在那瞬間凍住。
吳世語朝紅領帶看了一眼,微微皺眉。
「邊宸賢。你應該認識吧?」我疑惑地搖搖腦袋。
「就是經常給老師送酒的那位。他經常光顧畫廊,也經常在拍賣會上收老師的作品。」
哦,就是那個經常送酒的邊叔叔啊?
真是想不到,長得一副小夥子的年輕樣,居然是叔叔。
而且,還這麼沒個正形。
我居然有些想笑。
冷笑。
這個墓地里的每個外來人,都有可能是衣冠禽獸。
夢中的象牙塔,爸爸離開的那一刻,就應該全部倒塌了。再也沒有溫柔月色,再也沒有夢中囈語,識路的迷路,趕路的停下腳步。
耳邊是大提琴的聲音。人們稀稀拉拉的哭聲。樂團悲涼的歌聲。
走好。
我曾經最堅實的護盾。
你的安安,要長大了。
葬禮結束後。
吳世語拉我到一棵大樹後面,從身後變出一束鬱金香。有粉色,有橙色,有黃色,好不鮮艷亮麗。和周遭的慘淡對比着,更加濃烈的傷感一點點地啄食着我的心。
吳世語啊。
這個最尊重老師,也最得老師心的好學生。
最後還是有私心,在一束束刺眼的白色和暗淡的黑色中,給了我一抹彩色的吳世語。
(回憶)
為什麼會喜歡鬱金香?
不知道,就是喜歡。
好。
「這樣的日子裏,悲傷的人已經夠多了。至少老師,不會想看到他的安安,泣不成聲。」
「今天是,以後也是。」
崩潰的眼淚再次直直落下。
我捏緊了手裡的鬱金香,顫抖着把頭埋進吳世語的胸前。
黑色風衣和他寬厚的肩膀形成一道厚實的屏障,牢牢地擋住郊區墓地里襲來的裹挾着人們不明眼神的風流。
和他所存的所有溫暖的氣息,都屬於我。
邊宸賢在他們的樹下的另一棵樹下抽着煙,遠遠觀望着,他給女孩一束彩色的花,哭泣的女孩把頭埋進他的懷裡……
用力地吸了一口,緩緩吐氣。
「呼……」
「宋老頭……你的得意門生,對你的安安,可是不懷好意呢……」